意大利人談論美食,就像英國人談論天氣
電影《給朱麗葉的信》劇照。劇中演員在烹制意大利面。
你晚餐只吃草嗎?”我的維琴察室友瓦倫蒂娜驚訝地呼喊。與她面前的意大利肉醬面和巧克力脆皮小方糕相比,我這一小盤炒青菜確實有點慘不忍睹。
吃,是我和意大利室友們最常討論的話題。
我們的大學位于毗鄰奧地利的意大利特倫蒂諾-上阿迪杰大區,它由特倫托和博爾扎諾兩個自治省組成,后者的居民主要是日耳曼人。
特倫托有許多受奧地利風俗影響的特色食物,比如,手工香腸、面包團子及受到外地人關注的玉米糊。
沒等我摸清特倫托有哪些值得一去的餐廳,在威尼斯學中文的意大利好友愛麗莎便迫不及待地問:“你吃過玉米糊了嗎?”
在很多意大利人看來,這種散發著物質匱乏氣息的食物實在索然無味。愛麗莎害怕聽到我的肯定回答,卻又忍不住問個究竟。
不久后,愛麗莎想讓我幫她看看中文論文,于是請我到家里做客。可是一接到我,她就開始忙不迭地道歉,因為她媽媽突然有點事,那幾天不在家。
對一個傳統的意大利家庭而言,“媽媽不在家”往往意味著沒人做飯——至少包含前菜的較為豐盛的飯。這時候,他們為“吃”設定的底線可以低一點,再低一點。
當天晚上,我、愛麗莎和她的父親羅貝托,分食了一張從餐廳打包帶回的蘑菇火腿比薩。盡管很多外國人視比薩為意大利菜的代表,但意大利人其實不以其為上臺面的美食。
所以用餐時,羅貝托作為一家之主,再次向我表達了女主人不在家,“委屈你將就一下”的歉意。
“明天早上我們吃玉米糊吧,”羅貝托在晚餐后提議,“雖然談不上美味,但我認為你既然在特倫托上學,還是要嘗一嘗。”
作為一個有禮貌的來自中國的客人,我自然悉聽尊便。做意中外貿生意的羅貝托,恐怕深諳此道。
意大利的冰淇淋。/ 來源:洞照
第二天早上,玉米糊不出所料地上桌了。在羅貝托殷切的目光下,我舀起一勺,迎著愛麗莎的微笑吃了下去。隨后,我們交換了各自對玉米糊口感和味道的看法。
我以為,關于食物的討論可以告一段落了。而事實證明,我還是低估了“吃”對意大利人的影響力——告別前,愛麗莎反復對我說,下次一定要請我嘗嘗她媽媽的手藝。
認識烹飪,
等于認識居民的靈魂
也許,全世界只有見面先聊天氣的英國人,才能明白一個日常意象之于一場談話的特殊意義。
食物之于意大利人,恰似天氣之于英國人。它尋常而不平常,教大詩人盧多維科·阿里奧斯托寫下:“大家圍坐在桌旁/邊吃邊談各種話題/時常一個話題未落/一個話題又起。”
意大利博學家翁貝托·埃科也總在不經意間描述食物,他說:“我寫的每一本小說里,常常出現故事主角吃東西的場景。”
他曾安排《玫瑰的名字》中的僧侶每天至少吃一頓飯,讓他們長時間在廚房里走來走去。他也曾在《波多里諾》《昨日之島》《羅安娜女王的神秘火焰》等小說里穿插飲食劇情。
埃科生于皮埃蒙特大區的亞歷山德里亞,這里是意大利北部重要的農產品生產地與葡萄酒產區。
在埃科看來,意大利的地平線永遠不會變得過分寬廣,“不但地區與地區間的景致不同,同一個地區內更有可能發現一個與周遭截然不同的國度”。
意大利的海也都不一樣,“第勒尼安海的沙灘和海岸,與亞得里亞海沿岸完全不同”,遑論各島嶼的海岸景觀。
遙想當年,我待了三個多月便厭倦了冷峻的特倫托風情,于是前往羅馬游玩。
燦爛、熱情的羅馬氛圍將我征服,我決定買幾張明信片留作紀念。誰承想,老板剛聽我說了句“buon giorno”(日安),便隨口問道:“你是北方來的吧?”
我訝異地向留學生前輩提起這件事。對方說:“是啊,你口音現在挺明顯的,一聽就是威內托的。”忘了說,我室友的家鄉維琴察屬于威內托大區。
誠然,意大利方言每個城鎮都不一樣,甚至有些相鄰的村落間也不盡相同。
意大利還生活著許多不同民族的后裔,如凱爾特人、利古里亞人、伊利里亞人、希臘人、哥特人、諾曼人、阿拉伯人。
意大利的傳統美食。/ 來源:洞照
埃科認為,景觀、語言和人種的多樣性,尤其對烹飪飲食起了重大作用。因此,與意大利菜肴的各種菜式相遇,意味著挖掘各種深不可測的差異性。
“這不只是語言上的,同時還包括口味、想法、靈感、想象、幽默感、面對痛苦與死亡的態度、喋喋不休或少言寡語等的不同。”
當你先吃了點皮埃蒙特的香蒜鳀魚熱蘸醬,之后是一盤博洛尼亞肉醬寬面,再是羅馬風烤羔羊排,最后以西西里卡薩塔蛋糕收尾,那感覺就像走了相隔甚遠的三個大洲的三個國家,“因為這些菜肴都有著天南地北的差異”。
所以埃科會說:“也許,認識烹任就等于認識居民靈魂的說法,在意大利比世界上其他地方來得更為真切(雖然這當然也因地而異)。”
那么,意大利人是否仍然透過與本國各式菜肴接觸的經驗,來相互了解呢?埃科說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。
但他的俄文翻譯員——作家艾琳娜·庫絲蒂奧科維奇,在《意大利人為什么喜愛談論食物?》一書中作出了她的推測。
在意大利,
人們常常討論吃
庫絲蒂奧科維奇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移民意大利的。
剛到米蘭時,她發現意大利朋友們的餐桌談話,經常在她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,已然轉移到烹飪方法或某種食材的產地上。
跟其他同在意大利生活的外國朋友聊過以后,她發現大家都有這樣的感受:在意大利,人們常常討論吃,而且討論的頻率比世界上其他地方高出許多。
重慶女孩賽琳娜在意大利生活了十幾年,如今供職于線上餐飲平臺TheFork。她的同事和朋友也非常喜歡談論吃喝,比如頭天晚上去了哪個餐廳,其環境和食材如何。
賽琳娜認識的意大利人,外出吃飯時選擇本國菜居多。在外國菜肴里,他們的喜好跟我的另一位室友吉安妮娜一致:壽司。
這類美食吉安妮娜從十幾年前就開始每周一食了,我永遠忘不了她對著我的醬油瓶垂涎欲滴的模樣,也忘不了她拿著我的筷子,炫耀自己也很會的場景。
意大利的冰激淋。/ 來源:洞照
時隔多年再次見識到意大利人對壽司的愛,我們必須探討一下原因。
“他們覺得壽司健康,不容易發胖。”賽琳娜說,“而且現在經濟不好,在自助壽司餐廳里可以吃到不少魚,他們可能覺得這樣很劃算。”
你瞧,雖然庫絲蒂奧科維奇聲稱“意大利的飲食習慣具有不會讓人發胖的珍貴特質”,但很多意大利人偏食(不吃或很少吃蔬菜)、飯后愛吃甜食、晚餐吃得晚而多的事實,仍令許多人有所顧慮。
在意大利一些國際化大都市,近年興起了許多營業至午夜的食肆。要知道,意大利人一向最討厭超時工作,但讓他們為了晚餐而付出,看來還是挺有說服力的。
這令我想起卡爾維諾在《用餐安排》中所寫的:“我們不是在羅馬,不可能整晚都消磨在餐館中,因為總有人站著等座位,但晚餐總歸是夜晚的主題活動。”
“aperitivo”(餐前酒)是這些超長時間營業的食肆的代稱,因為客人只需選購一款10歐元左右的餐前酒,便能免費享用晚上8點后擺在餐臺上的所有食物。
但很少有人談論aperitivo的菜肴,因為其賣點不在于美味,所以味道通常并不是很好。大家寧愿借著夜色,談談公司邊上開的新餐廳,或是周末家庭聚餐要吃什么。
據庫絲蒂奧科維奇的觀察,大部分意大利人和真正的意大利美食愛好者,只有在口干舌燥的時候才會放棄在餐桌上談論食物。
因為這樣的談話內容“意味著昭告世人自己來自哪個特定的城市、國度和特定地區”,同時也讓人知道,“自己對于這偉大且深受眾人喜愛的意大利飲食傳統,涉足到底有多深”。
以食物做隱喻,
獲得更多樂趣
吃和食物經常出現在意大利俗語當中,比如那不勒斯老話“chi mangia sulo saffoga”(自己吃飯的人會憋死)。
我在留意歲月和此后多次赴意出差、旅行的經歷中,切身體會過意大利人對于“自己吃飯”的費解乃至同情。
在羅馬,服務員大哥特地為獨自一人的我奉上店里最整潔的菜單;在米蘭,鄰桌的意大利夫婦不止一次向我投來惋惜的目光;在佛羅倫薩,老板娘前后兩次確認“你真的是一個人嗎”……
吃飯時不甘寂寞的意大利人,也會在店里只有你們這一桌客人時,提供額外的“福利”。
6年前的旅游淡季,我和學妹在非典型午餐時間走進阿格里真托的一間餐廳。頭發花白的老板努力用他略顯生疏的標準意大利語跟我們攀談,并送上兩杯當地特產的檸檬酒。
盡管很多外國人視比薩為意大利菜的代表,但意大利人其實不以其為上臺面的美食。/ 來源:pexels
意大利人也是世界上最愛用食物造詞和打比方的民族之一。
庫絲蒂奧科維奇認為,以食物做隱喻的好處,在于其中蘊藏著相當程度的幽默感,而對意大利文化來說,這種幽默感既是一種主要的黏合劑,也是一股極其重要的推動力。
在意大利文學里,描寫“吃”或以食物為隱喻的篇章比比皆是,而作家和詩人們最常引用的意大利食物種類,非面食莫屬,其中又以面包為最。
譬如,但丁的《神曲》用面包指代人生在世的基本尊嚴,薄伽丘的《十日談》用面包豐富幾乎每一個場景,曼佐尼的《約婚夫婦》用面包隱喻苦難,萊維的《被淹沒與被拯救的》用面包體現群體和地域間的沖突。
意大利人筆下自然不乏其他更色彩斑斕、香氣四溢的珍饈,相較而言,意大利電影及以意大利為背景的電影,更能生動形象地展現出意大利人對食物的著迷。
譬如,《羅馬假日》讓意大利冰淇淋舉世聞名,《豹》呈現了奢華、考究的西西里貴族餐桌,《給朱麗葉的信》和《美食、祈禱和戀愛》展現了意大利面的豐富內涵,《完美陌生人》曝光了意大利聚餐的戲劇性。
難怪“慢食運動”發起人卡洛·佩特里尼說料理就像語言,“它以比語言還更強大的方式來自我呈現和溝通,這是因為食物可以直接被人體接收,享受異國美食比學習該國語言來得更簡單也更直接”。
我想起幾年前第一次去意大利的父母,想起他們像聽歌劇一樣聽著民宿房東滔滔不絕地介紹周邊美食,像聽課一樣聽請我們吃飯的學姐介紹一道意大利傳統菜肴的做法。
還有父親手中的威內托起泡酒,母親唇邊的開心果味冰淇淋……我想起他們舉手投足間的虔誠和喜悅。意大利美食迷人至此,教人如何不談它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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